作为儒者,王船山对儒家原典的诠释和阐扬是其思想体系得以开展的核心所在,其中对于五经关系之处理,独具匠心且识见超卓,亦是其学说得以彰显澄明的关键之处。
对于船山之学,后世衡定其思想性质,可谓见仁见智,各擅胜场,似无定论。实际上,船山临终《自题墓石》已有明确表露:“抱刘越石之孤愤,而命无从致;希张横渠之正学,而力不能企”。王船山一生力辟佛老,以发明正学为己任,希求守正道以屏邪说。他一生遍注经、史、子、集,“参伍濂、洛、关、闽”,“僭承朱子之正宗”,“辟象山、阳明之谬,斥钱、王、罗、李之妄”,且于佛老二氏之书,皆能“入其藏而探之”,最后归宗于张子之“正学”。船山的张子学著述主要有《张子正蒙注》一书。王敔曾转引船山之言,“张子学切实高明,《正蒙》一书,人莫能读,因详释其义”。船山尊奉横渠学为正学而以之为要归,认为它“上承孔、孟之志,下救来兹之失,如皎日丽天,无幽不烛,圣人复起,未有能易焉者也。”理由在于船山对张载思想的别具慧眼,即认定“张子之学,无非《易》也”。何以如此判定呢?船山的回答很直接:“张子言无非《易》,立天,立地,立人,反经研几,精义存神,以纲维三才,贞生而安死,则往圣之传,非张子其孰与归!”那么又何以判定张子确是承往圣之传,其学为正学,即《易》为正学所在呢?原因正在于船山对《易》的深切体认和卓越洞察。
船山毕生极其重视易学,自28岁始有志于学术,便从事易学研究,初作《周易稗疏》、《周易考异》,37岁撰《周易外传》,58岁有《周易大象解》,再到68岁完成了易学史上公认的义理派解《易》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的《周易内传》以及精到醇正的《周易内传发例》,前后四十余年呕心沥血躬耕不辍。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将张横渠之学与易学会通一处,称之为“正学”。这恰是船山区分于程朱陆王等为代表的宋明儒家最大之处,也是船山思想系统别于诸家的最大特点。船山以为,儒家思想“所众著而共由”的核心中轴恰恰在《易》,《易》为往圣所传之大道所在,是儒家思想之学脉正源与圭臬。
船山肯认天地有其大化,至精至密,寒暑雨晴,草木禽虫皆有其不测之妙理。即是说,天地之化虽然不可测度,往往出人意表,但实有其理实有其度。而“《易》体之,以使人行法俟命,无时不惧,以受天之佑。”故“《易》者,天地固然之撰也。”显然,船山认为《周易》是天地大化的真实写照,是“原天理之自然”,“体天地之全以备于己”,“以求知天人之全体大用”的。《周易》不仅把握了天地大化的秩序性、理则性而有其常,还紧紧抓住了天地之化的流变性、活动性而有其变。所谓“变者其时,常者其德”,“反变以尽常,常立而变不出其范围”。故在《周易》而言,“有撰者可体,故未撰者可通”,“天下无不可合之数,无不可用之物,无不可居之位,特与其相易者各有趋时之道。”船山就此论定:“《易》是天地之全化,天化之全德。”因此,船山以为天地之道尽于《周易》,“道盛而不可复加者,其惟《周易》乎”,以至于说“《易》之为道,天地不能违之以成化,而况于人乎!”正是基于以上认识,船山认为,作为儒家原典的《周易》乃为天地大法正源所在,是儒家思想的中轴正脉。
而此原典非神灵上帝所恩赐,亦非破空而来唾手可得,是华夏先圣贤哲历经成千上万年艰苦卓绝之努力,仰观俯察,“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的智慧结晶,故成为“伏羲、文王、周公、孔子继天立极,扶正人心之大法”。因而,船山指出:“《周易》者,天道之显也,性之藏也,圣功之牗也,阴阳、动静、幽明、屈伸,诚有之而神形焉,礼乐之精微存焉,仁义之大用兴焉,治乱、吉凶、生死之数准焉,故夫子曰,‘弥纶天下之道以崇德而广业’者也。”正因此,船山才能从早年崇朱而有“僭承朱子之正宗为之衍”的思想主旨中脱离出来。众所周知,船山深受朱子影响,屡屡盛赞朱子有功于圣学,以为“朱子之述,皆圣功深造体验之实”。在船山诸多著述中,对朱子多有肯认,而在他60岁之前显得尤为明显。比如,于47岁所重订的《读四书大全说》中,他对于自己原创的“性日生日成”说显然底气不足,自感“似与先儒不合”,便十分勉强地拿朱子来壮胆,“今读朱子‘无时而不发现于日用之间’一语,幸有得我心之所然”。晚年船山则不再拘囿于朱子,虽然依旧尊奉朱子为大儒,却在儒学正宗宗旨即易学所承载的往圣之传这一大是大非问题上,明确指责朱子有过。他说:“自朱子虑学者之骛远而忘迩,测微而遗显,其教门人也,以《易》为占筮之书而不使之学,盖亦矫枉之过;几令伏羲、文王、周公、孔子继天立极,扶正人心之大法,下同京房、管辂、郭璞、贾耽壬遁奇禽之小技”;又说,朱子“于《易》显背孔子之至教”,“舍周、孔以从术士,……于此可以知朱子之过矣”。尽管船山说法很委婉并有为朱子辩护之意,但仍旧可看出其中蕴含着的严厉学术批评。也正因此,船山晚年思想发生了一次大的转换,因为他最终找到了自己真正的思想依归——张子之学,从而由崇朱转而尊张。在船山看来,张子学即易学,此二者已然会通合辙,都是自古圣贤传承的大经大法所在。于是,船山临终时有“希张横渠之正学”的自我申明便自然而然了。
不仅如此,船山在认定张子学为易学时,还将儒家重要经典之价值和意义以此为轴作了一番总结。他指出:“张子之学,无非《易》也,即无非《诗》之志,《书》之事,《礼》之节,《乐》之和,《春秋》之大法也,《论》、《孟》之要归也。”即是说,《诗》、《书》、《礼》、《乐》、《春秋》和《论》、《孟》之儒家典籍,皆为《易》之缊显,皆是《易》道一脉贯通的,而《易》实为其统宗。由此,便可以看出船山在处理“五经”关系上的基本态度,即《诗》、《书》、《礼》、《春秋》都是对《易》所传之往圣大道在不同层面不同向度的深入彰显与发扬,《易》为统宗,《诗》、《书》、《礼》、《春秋》为其条绪和节文。而船山所谓之诗学、书学、礼学和春秋学都是以其所诠释之易学精神为纲要而开展阐释的。
今观船山有关于《诗》、《书》、《礼》诸经义理诠释之代表作,分别为重订于其65岁的《诗广传》、71岁的《尚书引义》、59岁的《礼记章句》;而其有关于《春秋》经之义理诠释的作品则有写成于50岁的《春秋家说》、《春秋世论》和51岁的《续春秋左氏传博议》。按照王敔《大行府君行述》的有关言论以及《湘西草堂记》所记,船山于61岁时“复归草堂,定经诠,秩散稿,缉闲吟”,结合湘西草堂初刻本《夕堂永日绪论》后王敔弟子曾载阳、曾载述兄弟所录《夕堂永日绪论》之附识所云“年六十一,各书著述将竣”等言,可知船山晚年当对其所著诸作均重订过,其中有关春秋学的三部作品当亦不例外也。这四类作品从不同角度立场出发,都贯穿着船山所释之《易》道精神,兹略述如下。
《易》为百经之首,船山以为,《诗》言其志而已。其言:“志者,心有所期于事也”;又言,“人之所以异于禽者,唯志而已”,“知之,始有端;志之,始有定;行之,始有立”。由此可知,志,在船山,可谓人之意欲、意图,即目的性也。
船山尝言:“《易》有变,《春秋》有时,《诗》有际。善言《诗》者,言其际也。寒暑之际,风以候之;治乱之际,《诗》以占之。极寒且燠,而暄风相迎;盛暑且清,而肃风相报。迎之也必以几,报之也必以反。知几知反,可与观化。”时与际都属于变之数。其际,则变化动静之间,有其几、反也。就好比于极寒中有其暖热,则有暖热之风相迎;酷暑中有其肃清,则有肃清之风相报。于寒暑中知其燠清,则知其化生精神。此处“几”、“反”均言其化也,即言天地阴阳一气之化生也。船山于《诗广传·论蓼莪二》曾以《易》变“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成性存存,道义之门”之精神,伸言之,“天施之,地生之。地竭其力以为之造,勤以承天,而以奉天之性,地无成于性也。故曰:‘天地絪缊,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言致一也。致一者,谓天不以勤于生物为德。……道莫贵于一,德莫大于生,生莫尊于性。养不可以伉性,成不可以伉生,用勤不可以伉致一。”天地万物之化生,是天之命,地之生。地之所造,奉天之性。而继之成之者,人也。所谓“昭明,天体也;昭物而物昭之,明物而物明之,天用也。维天之体即以用,凡天之用皆其体,富有而不吝于施,日新而不用其故,容光而不穷于所受,命者命此焉耳,性者性此焉耳。……夫苟受之有生而不再矣,充之不广,引之不长,澄之不富,人之于天,终无与焉己矣,是岂善言性者哉!古之善言性者,取之有生之后,阅历万变之知能,而岂其然哉!故《诗》之言天,善言命也,尤善言性也。‘君子万年,介尔昭明’,有万年之生,则有万年之昭明;有万年之昭明,则必有续相介尔于万年者也。此之谓命日受,性日生也。”人物皆受天之灵于有生之初。人之别于物正在于,物仅用其初受之性命,有天明而无己明;人则不仅得其初受之性命有其天明,而能明天之体用,性命之成受,命日受,性日生,且有其己明。这正是人为天地之最灵,能为万物之灵长,替天地立心之故尔。所谓“自然者天地,主持者人。人者,天地之心。”唯有得此道义之门,才能做到“知几知反,可与观化。”此《诗》之言“志”类此。
所谓《书》之言事,言圣人体天立极之道,以辟异端正人心,以治天下之事也。船山以《周易·系辞》之“知”、“能”以言圣人。其论尧之德曰:“圣人之知,智足以周物而非不虑也;圣人之能,才足以从矩而非不学也。是故帝尧之德至矣,而非‘钦’则亡以‘明’也,非‘明’亡以‘文思安安’而‘允恭克让’也。……圣人之所以‘文、思、恭、让’而‘安安’者,惟其‘明’也。‘明’则知有,知有则不乱,不乱则日生,日生则应无穷。故曰:‘日新之谓盛德,富有之谓大业’,此之谓也。‘盛德’立,‘大业’起,‘被四表’,‘格上下’,岂非是哉!”圣人之圣有足智有足才,也不能不虑不学。以尧之至德亦须明而安。周濂溪《通书·诚下章》尝言,圣人之所以圣,诚而已矣。船山曰:“诚者,心之独用也。”所谓心之独用,亦云其虑其学,否则无以体天道立人极,继而正人心,以成天下之大治。
又,其论舜德之“玄”曰:“舜之德,自孝而外,未有闻也,亦非其韬光敛采而不欲闻也。……乃其仅章于孝者,父子兄弟之变也,舜且引以为疚,不显居以为德矣。潜移密化之‘烝乂’,名有所必辞,事有所必隐,事隐而无可闻,名辞而不可见,史以谓之‘玄’,职此故也。”舜之为圣人,其德除孝不可得而闻,史谓之玄。船山以为,不是舜韬光敛采而不欲闻,而是因愧疚于父顽母嚣弟傲,不居其德。后世以其不见谓之“玄”,所谓“玄也者,潜也,‘隐而未见,行而未成’之谓也。”舜之“睿哲文明”、“温恭允塞”,非玄而成。“睿哲文明”是德成于知;“温恭允塞”是德成于仁,成而可行也。君子成德成行,日可见之行。不可见而不见,不可成而不成,船山以为,《易》之精神在于君子以敦随时之义,舜之德有在于此。舜之“玄”,是玄以时而不以德。由是,船山批判了老子之玄言非正,引以归之于“易学”精神之正。“玄之为言,不可测之辞也。不可测者,非其正也。《易》曰:‘天玄地黄。’地不适黄而象以黄,天不固玄而象以玄,非名之从实者也。”连庄子言天之玄,“天之苍苍者,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极邪?其视下,亦若此而已矣,”亦是从人之不可见者言之,非言天之正色。“故象潜德者,以其隐而未著者,托于无所极,以命之曰玄,亦非舜之固以玄为德也。玄非正色而无实,君子固不以为德。亟言玄者,老聃之说也。是以知其德之非正也。”正因为天德非玄,固君子不以玄为其德。那么,舜之德何以称为“玄”呢?船山总结云:“是故君子择善以法天。法天之正,极高明也,强不息也。不法天之玄,玄非天之正也。玄非天正,人玄天,天亦玄人。岂犹夫高明而健行者,易知有亲,而己不可阶升者乎?《易》固曰:‘龙战于野,其血玄黄。’疑而战,战而血,血而玄,而龙伤矣。其位潜,其时疑,其志伤,舜德以玄焉。玄者,圣人之不幸也。父非瞽叟,弟非象,居非木石,游非鹿豕,何为其玄哉?”此《书》之言“事”若此。
所谓“《礼》之节”,“节”者,节文也,即节制修饰也,即船山所云:“养其生理自然之文,而修饰之以成乎用者,礼也”;又云:“‘节’,喜怒哀乐自然之准也。万物之理切乎人用者,人心皆固有其则以饰吾喜怒哀乐之用,苟昧其节,则好恶偏而不足以尽物理之当然矣。节之所著则礼是已,故欲察物者必反求诸心,因其本然之节以率由乎礼,乃使物之情理毕著而唯吾之用。”故“礼出于人性自然之节。”船山以为,人性自然,人之为人者,有其则以饰之用,否则好恶偏而不足以尽物理之当然。所谓“万物之理,人心之同,皆以礼为之符合,是人己内外合一之极致也。”此即人之道,礼也。船山于其55岁所作《礼记章句序》曾详言其意,其云:“《易》曰:‘显诸用,藏诸仁。’缘仁制礼,则仁体也,礼用也;仁以行礼,则礼体也,仁用也。体用之错行而仁义之互藏,其宅固矣。人之所以异于禽兽,仁而已矣;中国之所以异于夷狄,仁而已矣;君子之所以异于小人,仁而已矣。而禽兽之微明,小人之夜气,仁未尝不存焉;唯其无礼也,故虽有存焉者而不能显,虽有显焉者而无所藏。故子曰:‘复礼为仁。’大哉礼乎!天道之所藏而人道之所显也。”即谓人道之礼,是仁礼互为体用,缘仁以制礼,行礼以显仁,此乃文明之所系,亦人所以为人,中国所以为中国,君子所以为君子之根本。此理备于《易》,而《礼》从其“节”更伸言之也。此《礼》之“节”言此。
所谓《春秋》之大法,即言人禽、华夷、君子小人之防也。此三防,乃治之要也。船山云:“治乱之几,存乎《春秋》矣。”其论曰:“王道衰而《春秋》作。《春秋》者,以续王道之绝也”;又曰:“作《春秋》,明王道,内中夏,外戎狄”;再曰“《春秋》修,王道立,尽人以俟天。君子学乎春秋,学是焉耳矣。”所谓“明王道,内中夏,外戎狄”,即华夷之防也;所谓“王道立,尽人以俟天”,即人禽、君子小人之防也。三防即《春秋》之根本大义也。《春秋》有大义,“义也者,以治事也。”与《书》之言事相类,《春秋》则在事之治。何谓《春秋》大义也?即言之,“适庶明,长幼序,尊卑别,刑赏定,重农抑末,进贤远奸,贵义贱利,端本清源,自治而物正之义也。”此义即“纲之以天道,即之以人心,揣其所以失,远其所以异,正之以人禽之类,防之以君臣之制,策之以补救之宜。”在船山看来,此“尽人俟天”之旨,皆在三防中。故曰:“《春秋》者,精义以立极者也。”此即船山所云:“若夫学《易》者,尽人之事也。尽人而求合乎天德,则在天者即为理。天下无穷之变,阴阳杂用之几,察乎至小、至险、至逆,而皆天道之所必察。苟精其义、穷其理,但为一阴一阳所继而成象者,君子无不可用之以为静存动察、修己治人、拨乱反正之道。”此《春秋》之大法若此。
综上所言,晚年船山以易道思想为华夏文明之学脉正统,判定朱子于《易》有过,“异于孔子甚矣”,“舍周、孔以从术士”而背离孔子之至教,故朱子虽然“师孔子以表章六艺”有功于圣学,却未能成为圣学传承的正源;而张子之学接续发扬了自古圣贤相传的易道真精神,能“特揭阴阳之固有,屈伸之必然,以立中道,而至当百顺之大经,皆率此以成”,故成为船山心目中的圣源正学所在。因此,船山正是以《易》为轴心来处理儒家五经之关系,即以《易》为统宗,《易》能弥纶天下之道以崇德而广业;而《诗》张其志,《书》言其事,《礼》伸其节,《春秋》显其大法,四经皆为《易》之羽翼尔。
(作者系上海师范大学哲学学院教授。本文选自《船山学刊》创刊百年暨船山思想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广天下以新天下——<船山学刊>创刊百年专题》“刊庆专栏文稿”栏目精选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