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红网第四届全国大学生“评论之星”选拔赛参赛作品
2018年10月30号,秋风寒至,新派武侠小说泰斗金庸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金庸先生十四部作品标题首字组成的对子,一时间盈满了各大社交媒体的页面。他曾自拟过这样一则墓志铭:“这里躺着一个人,在二十世纪、二十一世纪,他写过几十部武侠小说,这些小说为几亿人喜欢。”
金庸先生实在是过于自谦。当人们提及华山,必联想到“论剑”,说到眷侣,总忍不住赞上一句“神雕侠侣”的时候,他的作品就已经获得了永恒的生命。在中国的通俗文学中,批量的文化元素融入口语,乃至成为某一特定概念的通用载体,是四大名著才有过的待遇。
然而,人们对金庸的悼念并不仅限于对一个伟大文学家逝世的叹惋。在“江湖”“青春”“失去”等等纷杂的字眼中,有一个词出现得格外频繁,它就是“侠”。
“侠”首秀于太史公笔下。《史记》第124卷《游侠列传》是中国关于“侠”的首次记录。然而作为一个概念,它则是在小说家的案台上、在说书人的纸扇间、在唐宋元明清直至民国的漫长历史线条里,逐渐明晰的。
“侠”是什么?通常来说,它是主持公道的“法外之徒”,它承载着人们对正义的渴望。不过很多时候,“侠”并不真实存在,而仅仅是人们美好希冀幻化而成的一个虚拟形象。于是,它化身金古梁温笔下的豪男飒女,变作水浒里的绿林好汉,甚至成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的齐天大圣。有趣的是,“侠”不单存在于中国,还是一个国际化现象。比如远在太平洋彼端的美国人民,同样拥有本民族特色的、各种样貌的“侠”:蜘蛛侠、闪电侠、绿灯侠、蝙蝠侠……
但甭管这些侠是说汉语还是说英文,是黄皮肤白皮肤黑皮肤还是非人类物种,它们都具有一个共同的原始特征——反抗。
侠是所有正规手段全部失灵后的“最终执法者”。而作为这样一个体系外的角色,它从诞生之日起就必然存在与官方威权不可调和的矛盾。这是侠的反抗属性的根源。换句话说,侠的反抗不仅仅针对施暴者,同时也是对整个社会体系发出的一声控诉。它的形象越成功,也就意味着社会体系中的不公越严重。所以蝙蝠侠的代号是“黑暗骑士”,所以张无忌绝不可能代朱元璋抗下起义大旗,所以,当齐天大圣踏碎凌霄宝殿,大闹天宫的时候,我们才会止不住地拍手叫好。这等等看似“以武犯禁”、扰乱社会秩序的行为,实际上恰恰反映了民众对社会现状的不满,为民众长出了一口恶气。
今天人们对金庸老先生这样热忱的怀念,说是童年也好、青春也罢,大抵离不了对侠的向往。这份向往有两层。第一层,侠者,能常人所不能,故亦可为常人所不能为。这份潇洒与自由,古往今来,从来使人艳羡。第二层,便是反抗。武侠小说已从当年的洪水猛兽变成了一种合规的文学类别,而金庸的第一批大陆读者,也都从瞪着水汪汪大眼睛的孩童,变成了如今各行各业的中流砥柱。社会的捶打,总难免让人圆滑了棱角。所谓“受槌的牛”,过去对他们或许只是个比喻,但到如今却难免多了几分感慨。事业、家庭、人际关系的锁链拉得好紧好紧,几乎叫他们喘不过气。可以这么断定,无论一个人世俗意义的成功与否,到了这样一个年纪,他总难免要说上一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也正因如此,金庸先生笔下的江湖与侠客才愈显珍贵。令狐冲依旧潇洒,靖哥哥仍然憨直,小龙女没有变得污浊,蓉儿也还是那般古灵精怪。在现实生活中对着同事与家人不可能说出的那几句脏话,就都留给韦小宝吧!金庸给他们的,正是对现实想做却做不出的反抗。
而对于相对年轻的读者,这种内心的愤懑只有更多而不会更少。不同于上一代人,他们面对的是更加混乱的精神环境和物质环境。他们精神上缺少一定的信仰。在信息爆炸的时代似乎所有的标杆与圭臬在顷刻间就会被打倒——他们不知道该相信什么。虽说在物质上他们似乎拥有更加优渥的生活条件,但与之同行的是叫人绝望的阶级固化。经济增速不断放缓的大环境下,眼看着蛋糕是做不大了,那么如何分蛋糕的各类问题就不可避免地摆上了台面。于是,念什么小学,念什么中学,念什么大学,做什么实习,干什么工作,这所有的所有,好像对这一代人来说都在出生的一刻就被决定了。他们并非没有理想,而实在是因为感到实现的希望过于渺茫而不得不气馁。于是“丧”文化这样的自嘲体开始流行,毒鸡汤登上各大社交平台的榜首。确实,努力不一定能成功,但躺着一定会挺舒服。
可是无论如何、无论如何,内心那一点点的火苗始终在灼烧着——当齐天大圣那样的义薄云天,谁又甘心只做孙猴子呢?金庸笔下的侠客正是这一代人心底最深处渴望对整个社会发出的那一声咆哮——那就拼个你死我活吧!
于是所谓“老读者”和“新读者”(权且不管他看的是书还是影视作品)的庞大人群的自发缅怀,形成了社交媒体上悼念金庸的空前盛况。
那么当我们悼念金庸时,我们究竟在缅怀些什么呢?我以为大约是“侠”,是反抗一切的勇气,是藏在每个人心里那一点点的不服输吧。人们在怀念金庸的同时,也这样追忆着那永不褪色的“侠”的精神。
鲁迅先生曾说他写文章的目的是“使每一个在寂寞中奔驰的人,不惮于前驱。”我们现在这样怀念金庸先生和他的文字,大抵也是如此。
文/徐展笑(中国人民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