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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的问世,让不少评论者重提“先锋”一词。上世纪80年代,中国文坛兴起了一股“先锋小说”热潮,这是一次小说的叙事革命,先锋小说家们将小说的重点由“写什么”转向了“怎么写”。而事实上,当时中国文坛这种先锋小说的叙事革命,仍然停留在讲故事的层面,任何叙事手法的运用,目的都是讲好故事。而王安忆此部长篇,则将“讲”故事转变为“议论”故事,小说洋洋35万字,上下两部,内容庞杂,文字繁复,篇幅堪称巨制,但细读文本便会发现故事其实并不复杂,情节亦较为单纯,作家的大量笔墨,主要用在了由故事而生发的“议论”之上。
这种对传统小说叙事成规的突破,也颠覆了王安忆小说既有的审美范式。在《匿名》中,“王安忆式”的故事与讲故事的风格全然不同:琐碎的生活细节、细致的场景描绘、殷切的现实关切、唯美的抒情格调,被流变的联想想象、幽晦的表述手法、繁复的穿插议论、抽象的时空隐喻所取代。《匿名》设置了主辅两条叙事明线:一是失踪者的“历险记”,一是家人的“寻找记”。围绕这两条线索所展开的小说叙事,完全不着意于故事的叙述,而在大量的梦境、联想甚至臆想中,通过“畸零”之人的非常态视角,渲染与倾泻着王安忆的主观理念,着意探讨着时间与空间、历史与现实、实有与虚无、文明与蛮荒、语言与文字、意义与解码、实写与隐喻等种种复杂关系与历史存在,人物、情节成为观念的载体,时空、结构被有意地忽略与打破。
以小说显在的主题之一——“生存与进化”及其表达为例,可以明确见出其写作特征。在文明社会中,人作为“社会人”的部分功能会得到凸显,而一旦到了蛮荒的环境,这些功能会有所退化,甚或被完全遮蔽掉,而另一些“生命”功能则会得到激发。小说主人公“失踪者”年过花甲,受雇于人,生活中严谨务实、循规蹈矩,是一个颇具典型性的被现代都市文明完全规训了的人。然而在被绑匪抛弃山坳之后,常规生存环境的破坏与既有生活经验的失效,加之记忆的混乱与身份的丧失,他不得不重新“进化”。在这一艰难的“进化”过程中,他身上一些隐匿的本能与蛮力被充分诱导与激发出来,从而辗转于原始蛮荒与乡镇混乱中得以生存。这种“生存”的本能及其巨大的影响力,还明显体现在其他人物身上。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大都是有身体缺陷之人,麻和尚得过麻疹、哑子是个哑巴、二点患有智障、鹏飞先天弱视,这些人因身体残疾,与失忆的主人公一样,成为被现实社会抛置的“匿名者”,但他们却都拥有超于常人的禀赋,掌握着自己独特的生存法则,建构了一个个我们无法用常识识别的小世界。正如王安忆所言,“造化的大世界里,隐匿无数小世界”,这些隐匿的小世界,因不能纳入常识,而具备了切入大世界的独特角度。王安忆恰是通过对这些颟顸人物的生命书写,试图传达出自己对纷纭复杂的主客观世界的独特判断和独到解读,对文明史的重新建构和形象阐释。
中国当下的小说创作,创新性不断受到质疑,经验复制是其中最为显在的问题。在小说繁盛的光晕下,我们看到的更多的却是千“文”一面,为数不少的作家要么在复制他人,要么在复制自己。于此意义而言,王安忆对小说叙事可能性的探索,显示了其自身独特的价值。
但此种探索未免会遭遇先锋和实验面临的多种挑战与难题。王安忆试图在一部作品中,探讨多个深奥的问题,这种主观写作意图和实际文本效果能否完全匹配,观念和故事能否紧密融合,便是摆在作家面前的巨大考验。从文本实际效果来看,因为观念太多,野心太大,人物言行无法有力支撑观念,因而造成了小说要素一定程度上的相互剥离。小说是叙事的艺术,有其自身的文类边界,因此叙事的探索也应该有着一定的限度;同时,小说的艺术魅力在于通过叙事深入读者的审美领地,从而引发感动、共鸣与思悟。而《匿名》的小说叙事中,旁逸出的庞杂议论,联想间的琐屑哲思,近乎呓语的梦境、意识流、通感……似乎在很多章节间失去了节制,在很大程度上消弭了小说的文体特征,削弱了其应有的独特艺术感染力。
王安忆自称这是她写得最艰难的一部长篇,不仅因为耗时长,更因为对这种写法没有把握。的确,这种先锋探索,对于作者来说,是极有难度的冒险。正如作家自己也意识到的,此小说的创作“试图阐释语言、教育、文明、时间这些抽象概念”,是一种“复杂思辨的书写”,但“必须找到具象载体”——而如何将二者完美融合,则直接关涉小说的审美特质,因为无论作家如何刻意而为,于读者而言,阅读期待的受挫,审美过程的阻滞,带来的既有新鲜体验,更有间隔与疏离感,着实有些用力过猛。(韩传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