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5日,山西太原,著名作家阎真与中南传媒董事长龚曙光正在进行有关当代知识分子“纠结与孤愤”心路的对谈。图/潇湘晨报记者 殷建军
龚曙光
湖南出版投资控股集团党委书记、董事长,中南传媒董事长,知名文学评论家。2011年获评CCTV中国经济年度人物。创办在全国具有重要影响的《潇湘晨报》;用三年实现了湖南出版改制与中南传媒上市,目前湖南出版集团已成为全球第七大教育出版巨头;仅用三年创造了《快乐老人报》百万销量的奇迹。近20年来,作为文学评论家和知名出版人,致力于推动原创文学的发展和本土作家的提升。
阎真
湖南省作协副主席、中南大学文学院教授。自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创作,迄今为止共出版了四部长篇小说:《曾在天涯》、《沧浪之水》、《因为女人》、《活着之上》。阎真先生的小说一直在探求当代知识分子的命运,揭示市场经济环境下知识分子的内心矛盾与冲突。《活着之上》节选版在当年《收获》杂志第六期上发表,立即受到读者和评论界的普遍关注与好评,并获得首届路遥文学奖。
山西。太原。时钟指向下午3点整,对谈开始。
著名作家阎真与中南传媒董事长龚曙光,开始了一场有关当代知识分子心路的讨论——“法律之上良知之下,是道德的荒原,还是精神的净土?人生在世,是沉迷于生活之中,还是超拔于生活之上?”
“纠结”,似乎成为知识分子与时代关系的缩影——而这一代人最终成为什么人,其间更多的是时代的塑形和安排。
阎真如此,龚曙光亦如此。
大学教书的阎真在他小说背后,描摹着与他类似的知识分子的面孔:被飞驰向前的社会所裹挟的教授,陷入现实的泥淖,生活与灵魂都不得舒展。
而龚曙光此前也无数次提到,“我的理想绝对不是做一个商人,但我现在毫无疑问已经是一个商人”。这位身份历经“教师”、“酒店老板”、“报社老总”、“书评人”流变的知识分子感叹,“无法选择自己的行进道路,始终被时代裹挟、被时代冲撞,最终被时代安排到某一个角色上,而这是我们的宿命。”
这场对谈,有如叩问两人心灵的自白会。龚曙光在其间剖白,“人人不都在纠结吗?在如何安妥自己的身体和自己灵魂之间纠结。一部分人在纠结中走向放弃和沉沦,一部分人走向孤愤,在孤愤中走向坚守,而孤愤更多的是对行业价值观上的坚守。”
阎真勾勒的则是一个写作者的立场,“人文理想起什么用?我不是英雄,我做不了那么好,但至少在法律和道德灰色地带,也不去上下其手,平衡功利主义对我们的牵引。”
9月的下午,咫尺之隔的窗外弥漫着都市世俗的浮躁,窗内却正在进行一场关于知识分子心灵的洗礼。来自当地高校文学、哲学专业的师生以及其他闻讯而来的FANS,簇拥而坐,聆听两人的激辩或诠释,试图跟随着去触摸自己灵魂深处的宁静。
而在这样一场对谈中,龚曙光和阎真最终完成的,是关于知识分子文化人格的自我叩问和文化担当的自我追逐:当生活裹挟着我们踉跄前行,我们是否牵挂灵魂遗落在何处?
潇湘晨报记者 张琴 梁美兰 徐海瑞 报道
纠结 纠结是当下知识分子的一种普遍心态
阎真:《活着之上》中同为大学教授的聂致远和蒙天舒,这两个典型人物代表了同一种职业身份下的不同价值选择。一种是像聂致远一样,还坚持文化传统的价值观,一定程度地坚持文化理想和人格理想;另外一类就是像蒙天舒这样的,对人生唯一的信念就是自己的发展空间和利益。虽然他们两人在故事情节中没有正面冲突,但其价值观本身是冲突的。
龚曙光:这种冲突,可以说是价值观的隔空较量。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两个人物最重要的冲突,不在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形式上的冲突,而在于他们自己内心。人主要是跟自己纠结,是人所选择的价值观在自己跟自己纠结。《活着之上》这本小说,重要的冲突不在故事本身,而来自于人物内在的心理逻辑和价值观。
安贫乐道的聂致远,面对着生活的种种压力,面临着人生的各种窘境,经历着与他人攀比时自尊心受到的摧残,其实他又何尝不想像蒙天舒那样,享受生活的顺畅感和优越感?
反过来,蒙天舒作为一个当代知识分子,虽然在生活中游刃有余,在处理人事关系上非常势利,但他也从来没有忘掉自己是个学者、是个教授,也从来没有看轻他应该具有的那种文化尊严。所以当他看到聂致远在学生中间、教授中间乃至社会上所受到的人格尊重时,他又何尝不纠结?
阎真:我写的官场小说《沧浪之水》十几年来受到了读者的喜爱,现在已经出了70版,应该说还是有一定生命力。这部小说写出了当代知识分子基本的心态,这种基本的心态同样在《活着之上》里得到了表现,这种心态就是纠结。
所有人都会不时地纠结,但为什么在知识分子群体中,纠结就成了一个相当普遍的存在?原因在于知识分子对中国传统文化传递的价值观,对社会价值,对知识分子应承担的角色、定位、良知、责任等等都有着深刻的探索和了解,在他们心目中,一定程度上存有人文理想和信念。至于这些人文理想在现实生活中有没有展开空间,展开空间有多大,他要做多大的妥协才能弥合现实与理想的差距,对他们来说是一个大问题。所以,知识分子的纠结,源自于不同价值观念的召唤,一方面是心目中的人文理想,另一方面是现实功利对人的强烈拉动,处理这对矛盾的同时,带来了生活方方面面的冲突。
龚曙光:从比较的视角来看,《活着之上》的聂致远和蒙天舒,分别类同于《沧浪之水》中池大为的前半段人格和后半段人格。池大为在“悟透”之前的那段人生里,一开始他是纠结的,他从来就没有对世俗生活不屑一顾,从来就没有将安顿好肉体看做是不重要的事情。在这种纠结中,抵抗生活的诱惑是主流,反抗成为了他纠结的动力。到后来,顺从生活成为他纠结的动力,但是他时时也在反抗:我不能堕落,我不能腐败。
《沧浪之水》的池大为妥协了,《活着之上》的聂致远坚守着。但妥协与不妥协,知识分子都在纠结。说得武断一点,纠结是当下知识分子的一种普遍心态。因为,坚守是非常困难的,要面对巨大的反对力量,可能带来肉体上的折磨,精神上的煎熬;也可能是亲人的不解远去,朋友的断席绝交。很多时候,坚守者都处于少数派,会面对巨大的反对力量,包括物质的与精神的。
阎真:我觉得“纠结”这两个字对于今天的知识分子来说,有特别重要的意义。他们以这样的一种存在状态,功利主义地去看待人生,在今天已经有了合法性。在价值选择上的纠结,表现在内心的冲突。《沧浪之水》、《活着之上》,在叙事上没有激烈的、外在的矛盾冲突,也没有矛盾冲突的主要线索,这种冲突表现在人的内心,所以我的小说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看成是心理小说。这些小说在表现生活的时候是非常真实的。《活着之上》基本上每一个细节都有生活原来的版本,这些版本有我自己经历的,有我作为旁观者观察到的,也有一部分也是听别人说的。
《沧浪之水》的池大为妥协了,《活着之上》的聂致远坚守着。但妥协与不妥协,知识分子都在纠结。——龚曙光
[NextPage]自我 往往说一套做一套,知行难合一
阎真:《活着之上》的主人公一定程度上有我自己的影子,特别是在心态方面。主人公遇到的事情,我大部分都经历过。遇见这种事我也很纠结,很无奈。有时,因为人情的关系,我也做一些小小的妥协。中国是人情社会,这也为灰色地带和潜规则培育了温床。要遏制灰色地带和潜规则,还要从社会心态和文化方面努力。
当下的知识分子面临社会变迁下更多的物质诱惑,坚守原则者很难出人头地。所以知识分子们往往说一套做一套,知行难合一。我自己也有这样的情况。
我其实也是很纠结的。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也是写小说的人,要把价值观念传达给学生,首先要相信所写的东西确实是真实的,信奉它,不能说给学生上课的时候,讲一些不相信的东西。相信这个东西,才会写得真诚。另一个方面,具体到生活中的具体问题时,能不能真正做到知行合一,把认为正确的东西,贯穿到你的生命实践中。在这方面,我只能说,我大概还是这样做的,但也没有做得那么好。
龚曙光:阎真说他的小说很真实,所有的生活细节都有现实版本,这应该是阎真小说的外在形态。阎真小说的故事形态基本是原生态的,他的细节也基本上产生于生活的点滴。但是阎真小说最真实的部分应该是心灵。所以我在读阎真小说的时候,把阎真小说这种生活的真实定位于真相,我把阎真心灵的这种真实定位于真诚。
我问他自己纠结不纠结,其实即使我们只读阎真小说的文本,也能够感觉到,阎真小说中人物的心路历程,他的叙事主人公和他的人物之间是有一定重叠的,而这种重叠源自于阎真作为一个当代知识分子,他在当下生活中的处境、感悟,以及他的思考。所以他大量人物自白式的、思辨式的抒写,也是作家自己的心路。这也可能是写知识分子的小说基本上都会碰到的一个问题,就是故事和议论,情节和抒情关系的处理。简言之,就是如何用故事去承载心路历程。
阎真:说起曙光,站在我的角度,我认为他也是一个非常纠结的人,他是一个知识分子,也是一个具有人文理想的人,又是一个上市公司的董事长,在这种角色中间,可能会有,或者必然会有角色的矛盾和冲突。
龚曙光:其实纠结就是一种平衡,如果不纠结了,平衡就打破了。但对有的人来讲,他纠结的状态是冲突强于顺从,有的可能是顺从强于冲突。我自己当然也纠结,但我不能算一个纯粹的文化人,至少不是一个很成功的文化人,文化人越纯粹,跟社会冲突的可能性就越大,力度就越强。因为我不太成功,也不纯粹,所以这样的矛盾就比较小。
我是一个商人,也不纯粹,也不算一个特别好的商人。如果我是一个很好的文化人,跟社会的冲突会很激烈;如果我是一个很纯粹的商人,跟社会的冲突也会很激烈,结果我两边都不是,于是达成平衡的可能性就大了。
我可能是文化人中一个比较好的商人,可能是商人中一个比较好的文化人,所以我常说,我什么都不是,几不像,这个“几不像”,就能达成平衡。我做生意的时候,那样厌恶金钱,我不会;做文化的时候,那样看重金钱,我也不会。所以好的文化人不可能是好的商人,好的商人也不可能是好的文化人,只有像我这样不太好的文化人和不太好的商人,才可能成为一个比较好的文化商人。
龚曙光:纠结是“不是选择的选择”,中国知识分子和欧美知识分子一样,在当代生活中,基本生活形态就是纠结,这种纠结可能与知识分子的价值观定位,与知识分子承担的社会职能相关。知识分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跟社会的关系,就是一种抵抗与顺从并行,在冲突中得以协调的关系。只有很少的人是绝对的顺从,那就是堕落,也只有很少的人是绝对的抵抗,那就是孤愤,绝大多数人应该是纠结。
在如何安妥自己的身体和如何安妥自己的灵魂之间纠结,我们活一辈子不容易,并不希望肉体受太多的苦难;但同时,我们又觉得太放纵肉体时,又委屈了精神,于是乎,我们又觉得精神也不能让它承受苦难,始终在安妥肉体和安妥精神、抵抗社会和顺从时代之间来往反复。
有时,因为人情的关系,我也做一些小小的妥协。中国是人情社会,这也为灰色地带和潜规则培育了温床。要遏制灰色地带和潜规则,还要从社会心态和文化方面努力。
——阎真
当下的知识分子面临更多的物质诱惑,坚守原则者很难出人头地。所以知识分子们往往知行难合一。
——阎真
知识分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跟社会的关系,就是一种抵抗与顺从并行,在冲突中得以协调的关系。
——龚曙光
[NextPage]孤愤 孤愤的背后是对价值观的坚守
龚曙光:我们俩都研究现代文学。其实在现代文学中,最孤愤的小说人物在鲁迅先生的小说里。我认为,鲁迅先生小说中人物的孤愤,其思考指向和价值指向,是对传统礼教与文化压抑和束缚的反叛。当然,这与当下知识分子的孤愤有所不同。在我看来,当下知识分子,一部分人在纠结中走向放弃和沉沦,一部分人走向孤愤,在孤愤中走向坚守,孤愤更多的是对行业价值观上的坚守。选择价值观坚守的人或许不多,但这是绝大多数优秀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
《活着之上》的主人公聂致远对这种价值观是持肯定的态度,他将自己的精神偶像定位为曹雪芹,其实他更应定位于王国维或陈寅恪。从简单的层面来说,《活着之上》就是反映行业价值观的败坏。所谓行业价值观的败坏,就是教师不诲人不倦,医生不悬壶济世,文官爱财,武官怕死。所以,我认为,活着的基本生态就是纠结,活着之上是孤愤,活着之下就是行业价值观的败坏。
阎真:五四时期,很多知识分子反叛中国传统文化,因为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之下,他们的历史使命就是启蒙,要使广大国民从传统文化的思想框架中解放出来,获得全新的、倡导民主科学的现代性思想,鲁迅完成了这样的历史使命。用我们今天的观点来看,这可能是偏激的,但他们却在偏激的过程中,完成了他们的历史使命。
今天,我们的知识分子不再有五四时期那种绝对的对抗性,他们可以协调,可以融合,可以在继承传统文化的同时,坚持现代性。但是,当下知识分子的这种包容,应该有一个内核与底线,那就是责任和良知,而不是以自我生存功利为出发点。其实,中国传统文化精神是与功利主义保持距离的,比如屈原,他是楚国的贵族,只要稍作妥协,就不会被流放到江湖;李白也是这样,他要放任自己的个性,但这种个性是不适应宫廷生活的,宫廷生活需要你的奴性,而不需要你张扬的个性,所以李白也被淘汰出局了。
那么,我们是不是也可以与功利主义保持一点点距离呢?就我个人而言,我不是英雄,我做不了那么好,但至少我还保持着一点点做人的底线,我不会触碰法律,即使在灰色地带,也不去上下其手。这种对传统文化的向往,在今天可以起到这样的作用,平衡功利主义对我们的牵引。功利主义是合法的,但如果把它极端化、唯一化,就会走向另一个社会状态。就像曙光刚才说到的,作为一个教师,我至少可以坚守自己的职业道德。
叩问不越底线,保持心灵的火花
龚曙光:其实,还有一个作家是很孤愤的,那就是卡夫卡,他以很独特的、东欧式充满魔幻感的生活感悟,表达着自己的孤愤。在这个过程中,卡夫卡以作家的身份发出了对生活的那一声尖厉的呐喊,进而构建了他自己的独特的艺术世界。
回过头来,我们看钱钟书的《围城》,写湖南一座大学里面知识分子的生活,那是一种更独特的环境,因为是在民族救亡的背景下,人们的心态和生活都不稳定。在这样的环境下,知识分子可能潜在的丑陋人性都表现出来。但为什么钱先生可以那样平和、从容、调侃地塑造这一群知识分子形象?
在卡夫卡和钱先生的创作动因中,他们是在构建自己的艺术世界,去完成自己的艺术风格,还是也把教化放在首位?你是一个充满史学感的作家,在教化和搭建艺术王国两者间,谁重谁轻?
阎真:卡夫卡是我比较了解的作家,他的情绪比较负面、悲观、绝望,或者说孤愤,这在很多小说当中都有所体现。至于钱钟书,他没有在抗战背景下去表现这样一种抗战、民族的重大主题,他写知识分子的群体比较猥琐的生存状态,这是钱先生的选择。我觉得文学作品是在多元化的艺术视野中存在的,所以他们的选择都很正常,可以理解。
但像曙光所说,是不是一定要作为一种必然的选择?
我是这样理解的: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生活体验方式,并在此基础上选择自己的价值观,这都是非常正常的,在一个多元化的社会当中,更应该有这样的宽容,我们没有唯一的正确性,“唯一的正确性”,或者惟我独尊的思维方式是不能够成立的。
我为什么选择了这样一种方式?这是我个人想表达的东西。曙光说这是一种教化,确实有教化的意味在里面,但是教化这两个字还是太重了一点,毕竟我还不是一个文化英雄,或者我写的这个小说主人公也不是文化英雄,他是一个凡俗的知识分子,他还没有承担这样一种历史使命的角色定位,只是在自己所经历的范围内,尽量做到对人格的坚守,对生活的人道,对他人的平和。
即使是这样一种凡俗的角色,面对生活的诸多压力,有时候也会面临不愿意的选择,这就会有一种孤愤之情,生活硬是把我逼得非做不可。
就像小说里说的,一个学生有背景,领导要把他保送出国,让聂致远打分的时候打个高分,但他的成绩又没有那么高,聂致远觉得良知过不去,所以犹豫半天,给了他一个中等的分数。最后,学生不高兴,领导也不高兴,聂致远自己也不高兴,因为自己做得憋屈。所以这是一个不太好的选择,自己非常郁闷。
生活中总是有这种力量的逼迫,让人做出这种不得不违背自己内心的选择。我小说中有一句话是这样写的,“我不能够做自己想做的那个人,就像动物园的老虎不能够做自己想做的那只老虎”。
面对激烈的社会竞争,很多人的空间已经非常小了,所以成长非常艰难,内心会感觉非常悲凉,好像前景看得见,但道路总是走不通,好像有一座玻璃墙把你挡住了。在这种心态下,非常容易走极端,就是愤极而放弃,觉得社会变了,我可以放弃一切束缚我的理念、信念,把生存作为唯一的信念,甚至可以说,这种选择是非常可以理解的,但是最后,我还是希望,不管生活中遇到怎样的挫折、障碍,你做人的底线还是应该有的。就像我的一位学生所说的话,他在找工作接连碰壁之后,还能写出“你不黑暗,中国就有光明”,我希望大家在人生的困境中,还能保持这样一种心中的火花和亮点。
[NextPage]文学 冲破蚕茧,写出有新思考、新意味的小说
龚曙光:阎真的小说是在用人物的命运曲线,把社会的整个大背景带进来,社会背景是靠人物命运牵引的,故事只是在推动人物的心理逻辑往前走,并且在每一个关键点上激发人物进行思维和思辨。所以,你的一条线是把人物置于命运的背景下,把命运置于时代的框架中,同时通过故事去触发思考,把故事和思考凝结在一些关键细节上。实际上,命运成了一条线,故事和思考贯穿一体,是这样的结构。它像生活,比较平静,甚至在有的地方可能有点沉闷,但是它不平庸,每每到你觉得有点儿沉闷的时候,马上会有大量的思辨和激烈的思想从细节上触发出来,让你觉得柳暗花明又一村。小说不断在这种平静中到激越,然后再到平静,再到激越,是这样一种推动,它超越了生活。
阎真:《活着之上》写的都是生活中非常琐碎的事情,几乎没有具有社会矛盾冲突的事情,属于个人化、生活化的叙事。首先,像您刚才讲的,我就是想把这个历史背景带进来,在这一点上做得还可以;第二,想把这种历史背景所包含的思想观念冲突,属于我们这个时代基本价值观念、价值选择、价值冲突的内容带到这种日常生活叙事中间来。正因为如此,这种日常生活的叙事,它实际上就具有了我们这个时代心理冲突的意义,至少我是这样选择的,哪怕我写日常生活叙事,也要有一个比较高的精神视点,这是我的想法。谢谢曙光,他看得非常清楚。
龚曙光:阎真的小说吸引我,不仅仅因为我们的同乡情意、同专业的学习履历,更重要的是阎真对生活的感受方式,以及我们作为同时代的人,在思考中国知识分子当代或当下使命的时候,是我们碰到的共同困境,我们思考中所得出的彼此认同的结论,以及个人的叩问、对时代的拷问结合在一起,表达了对于当下这种人文生态,对于当下这种良知的处境的忧虑,或者说一种恐慌。所以,从这个意义来讲,我认为阎真的小说超越了对这个时代的简单批判、简单评价,也超越了以纯粹的故事去吸引读者,以纯粹的语言华丽去形成艺术风格的那类作家。
当然,最近我也很遗憾地听到说阎真写了这部小说之后不想再写小说了,不知道这个传闻是否属实?阎真作为一个作家来讲正处盛年,应该说,还在一个创作的旺盛期;阎真身体很好,一个作家身体不好是写作的最大障碍,他身体很好。阎真如果用一段时间把自己的人生积累重新激活,把自己人生的感悟重新梳理,在一个更宽的视角上去开凿生活,在社会矛盾更深的层面去开掘生活,我觉得他更好的小说会在后面。
阎真:我的小说不完全是出于一种功利的冲动,只是想表达自己想表达的东西。基于这一点,我写小说相当认真,或者说特别认真。大家看我的轨迹,写得不多,大概要五六年才写一部小说,写完一部小说之后,要对下一部小说进行深入的思考,我写什么东西能够多多少少有一点精神上,或者艺术上的原创性。基于这种精神基点再去写。曙光今天给我一个很大的督促和鞭策,希望我对生活进行更深刻的思考,写出更好的小说,我自己也希望如此。
当然,如果没有表达的冲动,你勉强去写的话,就会重复自己。我不愿意重复自己。其实作为大学老师,我的生活也非常简单,每天到学校,然后到家,是不是跳出这样一种生活的格局、思想的格局?我希望自己能够有这种勇气,能够冲破蚕茧,写出有新思考、新意味的小说。其实我觉得自己不写也挺可惜,就像一个画家能画的时候不画了,一个音乐家能创作的时候不创作了,也有点儿可惜。曙光的鞭策和督促,也许会使我重新兴奋起来,对生活进行深入的思考和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