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雎曾说过:“《红楼梦》如果出现在《资治通鉴》里,也就一两句话:‘贾贵妃讳元春,入选掖庭,妃有才色,得幸,为贵妃。后以忤旨,薨,宫掖事秘,未知其由。有司奏宁国公、荣国公子弟横行枉法诸阴事,上震怒,夺爵,籍没家产。’——这样的描写,在二十四史里不知凡几。读史的时候一眼而过,不觉得稀奇。但如果以正史为纵线,只要想到纵线上的每一个点,都有类似于《红楼梦》那样细致的横切面,就能感觉历史的厚重。寥寥数语,埋葬着无数狂喜与跋扈、无数悲呛与无奈。翻一页纸,知三生事,这是我喜欢历史的原因。”
这也是我喜欢《见字如面》这本书的原因。
三联生活周刊评价《见字如面》:“真正动人的是书信背后的一个个故事,大江大海,至情至性。”
摘录几个令我动容的细节:
“这场战事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谁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意外,”秦楚大战间隙,一对兄弟黑夫和惊躲在淮阳战壕的一角,给大哥写信,“借战友的钱,都用光了”,黑夫求母亲“给我们做好夏天穿的衣服”,惊惦念刚娶过门的新媳妇,叮嘱她“打柴不要去太远的地方”,“为我求神祭拜时,如果得到的是下下签,那也只是因为我身在叛逆之城的缘故,不要想多了。”
这封写在木简上的信,距今2200多年,是已知的中国最早的战地家书。
我读到亲情和爱情。
1983年,黄永玉写给曹禺的亲笔信:
我不喜欢你解放后的戏。一个也不喜欢。你心不在戏里,你失去伟大的灵通宝玉,你为势位所误!从一个海洋萎缩为一条小溪流,你泥溷在不情愿的艺术创作中,像晚上喝了浓茶清醒于混沌之中。命题不巩固,不缜密,演释、分析得也不透彻。过去数不尽的精妙的休止符、节拍、冷热、快慢的安排,那一箩一筐的隽语都消失了。
谁也不说不好。总是“高!”“好!”这些称颂虽迷惑不了你,但混乱了你,作贱了你。写到这里,不禁想起莎翁《麦克白》中的一句话:“醒来啊麦克白,把沉睡赶走!”
你知道,我爱祖国,所以爱你。你是我那一时代现实极了的高山,我不对你说老实话,就不配你给与我的友谊。
曹禺收到这封信后,将这封信装裱起来,视若珍宝,回信称“你鼓励了我,我能得你这般坦率、真诚的语言是我的幸福”,“泥溷在不情愿的艺术创作中,这话射中了要害!”“但愿迷途未远,我还有时间能追回已逝的光阴!”
我读到对事业的忠诚,对友情的信任。
甲午海战开战前,经远舰二副陈京莹已经预料到自己时日无多,在写给父亲的家书里解释:一直拿着国家的俸禄,也就没有了退路,只能准备战死了……(“素受爵禄,莫能退避,惟备死而已……”)
现在国家有事,理应尽忠,这是人臣的本分。况且大丈夫战死沙场,这是人生幸事。(“兹际国家有事,理应尽忠,此故人臣之本分也,况大丈夫得死战场幸事而。”)
写完此信的第二天,经远舰在甲午海战中遭到四艘日舰围攻,管带林永升,帮带大副陈荣阵亡后,陈京莹毅然接过军舰指挥权,最终不幸中弹牺牲,舰上水手在无人指挥的情况下,仍然坚守岗位,继续向日舰发炮还击,直至经远舰沉没,全舰二百七十多名官兵除十六人获救,其余全都壮烈殉国。
我读到家国大义。
还有蔡琴在杨德昌身后写给媒体的公开信,当年杨德昌为了钢琴家彭凯铠立,结束了与蔡琴的十年婚姻,杨德昌对这段婚姻的结论是“十年感情,一片空白”。而蔡琴则答,“我不觉得是一片空白,我有全部的付出。”杨德昌撒手尘寰后,无数媒体都在期待作为前妻的蔡琴如何反应。第二天,蔡琴便在写给媒体的公开信中说,“跪在《圣经》前,我为他的灵魂急求,求主以神自己的名领导他走义路,让他行过死神的幽谷也不怕遭害……”“作为曾经的伴侣,我们一起年轻过、奋斗过。作为一个女人,他给我的寂寞多过甜蜜。……我们所有过往的点滴,我自己品尝,就当做我活着时永远的秘密,随着他的逝去与世长辞。”
我读到尊严与爱情。
与其说这是一本带人回到旧时光的船票,毋宁说它是引发今人思考的中国私人史之大成:1870年冬天津教案,民众焚毁了教堂,法国驻天津领事以及20名传教士丧生,曾国藩受朝廷委派赶赴天津处理此事,并收到恭亲王奕䜣指示:偿命的中国人人数最好略高于洋人伤亡的人数,否则我们想一命抵一命,恐怕洋人会变为一官抵一官,更费周折。曾国藩于是命手下缉拿逮捕了三十七人,最终处死了二十人。此事一出,民怨沸腾,曾国藩自己也觉得“外惭清议,内疚神明”,1872年黯然离世。《见字如面》收录了曾国藩写给恭亲王的回信,并配上了节目总导演关正文亲手翻译的白话文版本。在这封信中,曾国藩呈现出与时下各种传记中的“大儒”形象截然相反的一面:打着极为现实的血淋淋的算盘,以百姓性命息事宁人。期间反差,值得深思。
关注重大历史节点之外,《见字如面》也对寻常百姓生活中的喜乐悲苦给予深深关注和同情。1930年,走西口学买卖的商号学徒卫景安写给父母的家书(含原件照片)也被收入本书,家乡遭受旱灾兵灾,身处异乡的卫景安担心家族破产,一边苦求父亲戒烟,一边深深自责自己刚参加工作,穿衣吃饭的钱都不够,难以接济家人,“儿是笨才,指靠不上”,“惟望大人见信可早收心,将瘾戒断”,“不然,儿虽在外,心在起家,昼夜思想,无计可施,致儿坐卧不安,如疯一般。”他惦念妻子,但不敢在家信中声张,只说妻子寄来的鞋子上有小洞,做活不细致,问家人妻子在家是否孝顺,近况如何。一封家书,不独大时代下的小人物万般纠结的生存境遇跃然纸上,字里行间所述,也是那个时代最真切的世态民生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