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成长的滋养,他的禀赋与他的感受方式,决定了他的视野与风格。我是一个考古工作者,我的生涯就是我体验人生、认知世界的方式。考古学有一种从泥土里渗出来的坚实性,它所呈现的,是未经皴染、涂抹的事物本身。
对于考古遗存,有许多传递信息的方式,在通常的学术语汇之外,还有一种让我瞬间涌起的东西,与我内心隐秘处息息相关,这就是我作为一个写作者的丹田,我以这种方式,接住了地脉,并直抵文化的核心。换句话说,我是从自己涌起的心性中寻找考古学。
我相信每一件文物,每一处遗迹,都有性命之精微流转其间,我从中寻找那种不可动摇的坚固性,那种可以镇住尘世浮华的力量,当我一旦拥有了这种力量,我的精神就不会轻易被别的东西所转,这也是职业给予我的最大馈赠。
一切学问都是关于生命的学问,死亡不属于生命的范畴。文物不是生命,只是生命的残骸。就职业而言,我只是古代文明的“仓库管理员”,并不意味着掌握了它的内涵,更不说是精髓。在这部作品中,我表达的不是陈尸,不是古董,而是鲜活的生命,我以自己的感知为起点,搜集点点滴滴生命的感觉,寻找今生前世的秘密、世世代代生活的钥匙,撇去五光十色的浮像而直抵生活的核心。
写小说,为一般体面的考古学家所不为,在端方之士眼中,发表这类有失体面的文字,无异于低俗堕落。我为何不用一种高尚的表达方式?这是因为,文学所表达的,乃是生命的本体,有生命的真实存在,不光关乎灵魂,也关乎人的欲望、本能。
在我的眼里,所谓历史长河,其实是指世代相传的血液,它们一直在我们身上涌动,与我们的身心须臾不离。古老的遗存不过几千年、几万年,而人的身体、欲望、本能,连同思想、伦理、精神的格式,都是几百万年漫长过程中模铸好的,我们接近历史的途径很多,祖先不光在地层中、坟墓里、书册上,还在我们的体内。因此,我更愿意从自己的心性中,获得鲜活的生命之源,直抵我所追寻的远古之脉。
我本是书斋中勤勉的学者,一生可能被种种论文、课题缠身,将出土文物当作论文的材料,研究诸如蔽眼、充耳、鼻塞之类的专业问题,或者写些仿古作品,捡拾别人的牙慧营生。但是,我又是一个漂泊异乡的文学爱好者,让我反复回味的,不光是大开大阖的历史风云,还有我平凡生活中的琐碎细节,几段平平常常的风流情事,一个眼神,一个触摸的感觉,粉红色的灯光和平常的水稻田,开着荷花的池塘和江山中风雨阴晦的种种意像,它们是可以沟通古今的。有时,我不知深浅地想,大师止步的地方,不正是我这部作品的出发点么?
摘自《洞庭之时光》卷尾语《吹落桃花满洞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