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下水库综合楼,张子清在院子边站住,让小赵先打电话找黄聪,问一下道路情况。现在哪一条路可以进入市区,得怎么走。电话很快就接通了。黄聪说现在到处大水,不知道怎么好走。李市长亲自到东城指挥救灾,眼下他们都在水上。他在后头,市长坐的是第一辆冲锋舟。
“我们也去,坐冲锋舟。”张子清把手一摆,吩咐小赵,“问他受灾情况。问伤亡,有没有死人。”
黄聪说死人了,情况还没有完全掌握,正在紧张了解。据汇报,坂头镇沙洲乡倒了一片房子,其中一座是三层楼,主人和旁边几户亲友觉得房子结实,不会有事,一起躲在里边,不听劝告,没有撤离。这房子旁边有一条沟,水从沟里涌出来,地基掏空,房子倒塌,所有人都压在里边。现在李市长正带着他们赶往沙洲。
张子清默不作声。
小赵说:“张副,黄书记问您有什么交代?”
张子清说:“还交代什么?人死了,命没了,一笔勾销。现在还怎么办?把尸体挖出来,先冲洗干净。找个平整点的地方,一具具摆放好,用水龙头冲。以前干过。”
他是在自言自语。小赵站在一旁没敢吭声。
“会不会真是我的错?”
张子清没再说下去,忽然弯下腰,扶着墙,放声痛哭。
那时楼上楼下都有人,所有人都把脑袋伸出来,万分惊讶,看着他哭。没人敢说一句话。小赵赶紧招呼,驾驶员把车倒过来停在楼前。小赵把张子清扶上了车。
越野车发动,转弯,驶出楼前空地。突然小徐从后边飞跑而来,手中高举一根棍子不停地挥舞。原来是张子清忘了他的拐棒。
他们停了车。小赵从窗口接过拐棒,越野车迅速驶离。
他们顺梅岭盘山公路往下,沿路杂乱,到处断树塌方,车行艰难。一路上张子清一声不吭,眼睛看着窗外,满脑子都是洪水猛兽。他懒得考虑自己接下来将面对什么,只是想肖瑞溪,想肖遗嘱里的那句话:工作可能有错,人却是清白的,请领导相信。
张子清感觉极其痛心,深陷自责。他问自己是否在这里也错了,如果他没给肖瑞溪打那个电话,或许肖瑞溪可能蒙屈,却命不至死。现在一切都晚了。
车到山腰,一个电话飞驰而至。
是孙庆明,他的声音全变了。
“张副市长,您走到哪里了?”
张子清说:“还在山里。路很难走。”
孙庆明报告说情况紧急,市长让他赶紧挂电话。
“什么事?”张子清问,“听上去吓坏了?”
孙庆明说:“刚刚得到报告,几分钟前梅一水库突然垮坝。”
“胡说!”
“真真真的。”
这种事孙庆明哪敢胡说。真的垮了。雨渐停,但是满山是水,雨水顺着山涧沟壑不间歇地往下流,还没蓄够,梅一突然就溃堤了。
张子清下令停车,立刻倒回梅三。半道上电话再至:梅二水库随之崩垮。
多来米骨牌终于逐一倾倒。
梅三已经乱成一团。张子清下令按照应急预案处置,将所有人员全部撤到安全地带,继续密切监控水情,采取一应相关措施。
“小徐还有什么办法?”张子清问。
小徐一脸苍白。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
“那么听天由命。”张子清说。
水面迅速上涨。上游水流汹涌而至,猛烈冲入水库库区。
这时又有一个电话打来,却是童健。
“张,张副市长。”
“童健?怎么回事?”
她在电话那边哭出声来。
“什么事?快说!”
唐亚泰殉职了。昨日傍晚七姑堤崩溃,唐亚泰的越野车最后撤离堤岸,不幸被洪水冲走。唐亚泰力助童健逃生,自己与司机、小江三人未能脱身,与车一起卷入水流。当地紧急组织搜救,直到刚才才发现唐亚泰遗体。童健知道唐亚泰与张子清的关系,在确认情况后第一时间向张子清报了信。
张子清说:“我知道了。”
这时候他的声音显得异常平静。
放了电话,他问小徐:“水库里怎么样?”
小徐回答:“涨得飞快。”
“去看看。”
张子清起身走出小楼。小徐小赵两人跟在后边,站在楼外空地上看着大堤,大水冲击大堤,在堤岸下盘旋上升,大堤像在水中摇晃。
“咱们还有多少时间?”张子清问。
小徐计算过流量,有很大变数。也许撑一个小时,也许二三十分钟。三个水库里,梅三库容最大,泄洪最坚决,堤坝也最结实,应当可以多撑一些时间。
张子清说:“现在山下正在紧急疏散。能撑一点是一点。”
小赵说:“又下雨了,张副进屋吧。”
张子清不想进屋。他想去走一走,既然干不了什么,就散散步吧。
他从小赵手里接过拐棒,把小徐手里的雨伞也接过来,让两位年轻人不要跟随,他要独自散步。两位年轻人留在小楼下,看着他一手撑伞,一手拄拐,慢步离去。这时候他丝毫不瘸,嘌呤忽然失去作用。
他走到了水库边沿,沿着库坡一条小路绕向大堤。水库里的水流顺着库坡,在他脚下一层一层往上涨。他从库沿小路走到水库大堤,大堤在急剧高涨的水流冲刷下吃力地坚持着。他回头看了一眼,两位年轻人冒着细雨,在身后紧随不去。
他举起拐棒向他们晃晃,示意不许再跟。而后他快步前进,跨上了大堤。
他一直走到大堤中段。前方山边,泄洪道轰隆作响,洪水正倾泻而下。
他把拐棒插进堤上一个石缝,拿出手机,给妻子挂了个电话。
妻子说:“领导怎么搞的?一直忙到现在才想起汇报?”
她的声音很小,被浩大水声冲得支离破碎,听起来分外吃力。张子清把手机贴紧耳朵说话,这时已经没法对话,像是自言自语了。
他说现在无事可忙,他在散步,对脚下这口水塘做实地考察。这里水流滚滚。起初他有点悲伤,实在没有办法就当中流砥柱吧,准备发布遗言,当个好汉。水塘崩裂肯定死人,负责领导第一个死,也算是个交代,以谢天下。唐亚凶是这样,小马也差不多,接下来可能轮到他了。如果加上那个陈竞明,所谓江原马帮这回真是劫数难逃,坏在丝丽小姐名下,一阵台风,全军覆没,很遗憾很悲伤。但是此刻他的想法忽然改变了。这座水库这条大坝看起来相当结实,比较稳固,这是前辈的作品。当年主持修建这座水库的那些人看来很知道要害,比较实在,修的水库打的基础都相当牢靠,危难关头依然管用。回头要查一下这是谁谁,建议予以表彰,号召深入学习。此刻他感觉到希望了,虽然天灾巨大,人力难比,有前人修筑的这条大坝,有他到来后的坚决泄洪,估计还有余地,最坏的灾难还可能避免,更多的人命有望保住,大家竭尽全力,最终还是有成效的。他已经在考虑日后接受调查时怎么说,材料怎么写。反思剖析,对的错的,应该的不该的,经验教训,各罗列几条。有一条肯定要提:李龙章推他上山,无论如何确属知人善任。看起来不需要在这里以身殉职,他信心倍增。
“我感觉这个骨牌不会倒,它能撑住。”他说。
一小时后水位停止上涨。
梅三健在,完好如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