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3日,毛建伟在株洲霞湾港取水样,经过一个星期的连夜蹲守,他抓到了污水处理厂排污现场。采访对象供图
2011年9月3日,湘江守望者团队成立。他们常年蹲守湘江流域,关注湘江的一举一动。
作为团队的核心成员之一,毛建伟这样说:
@湘潭矛戈:我们是志愿者!我们经年累月在湘江河道巡查,在乱石荆棘中、泥泞臭水中、毒气迷障中,我们东躲西藏,我们低三下四,我们偷偷摸摸,我们在偷窥!因为往往在周末、深夜、狂风暴雨中,那些唯利是图的企业在猖獗地偷排! 因为我们深爱这条河——湘江!
“11月16日16:34 ,株洲县渌口电站水葫芦成灾。”
“11月19日11:14 ,蒸水湘江衡阳流域水葫芦堆积成山。”
“11月20日21:00,长沙段的捞刀河入口上游,200多米的水葫芦疯长。”
本月,水葫芦入侵湘江,湘江守望者不断通过微博提供最新动态。
“一江葫芦向东流,流到哪里是个头?”毛建伟看到水政部门工作人员带着小鱼网在捞水葫芦,感慨道:“这样一年都捞不完啊。”
这两年,湘江守望者们蹲守排污口,关注取水口……团队成员从3人发展到93人,覆盖湘江沿线的8个市州。
11月,省政府治理湘江“一号工程”招募200名“绿色卫士”,其中大多数是湘江守望者。
3个人开始的团队
2011-9-3,08:07
@湘潭矛戈:我在长沙黄兴镇紫薇山庄参加@绿色潇湘组织的湘江流域守望母亲河项目培训,湘潭的童鞋们你们好吗?周末愉快!
这是毛建伟在团队成立当天发出的第一条微博。培训会上,他听到了一名志愿者斗倒13家化工厂的故事,更听到了“不怕货比货只怕河比河”的警示。
早在守望者碰面之前,湖南环保组织绿色潇湘的3名专职志愿者坐在了一起。大家一致认为湖南最重要的环境问题就是湘江,随即准备借鉴“淮河卫士”模式——蹲守排污口,举报后促成问题解决以守卫母亲河。
3个“80后”年轻人开始分头招募全省各地志愿者,构想建立一个覆盖整个湘江流域的志愿者网络,依靠当地力量检查排污口。
负责湘潭地区的唐贺在多个论坛、义工群发布招募公告,很快,网名为@湘潭矛戈的毛建伟找到她报名。
此时,毛建伟已是湘潭环保协会常务理事,因担心株洲清水塘工业区的污水影响湘潭,经常在深夜检查清水塘霞湾港排污口。“当时的监督很零散,只是拍些图片,并没有真正解决问题。”
多年单独作战的毛建伟终于找到了组织,带着协会的几个志愿者加入了湘江守望者。
2011年9月3日,湘江守望者团队成立。首批36名守望者齐聚长沙,组建了8个站点,覆盖湘江流域6条一级支流和湘潭竹埠港、常宁水口山两大重污染区。
奔走万里为江而呼
2011-10-3,10:39
@湘潭矛戈: #守望母亲河#我们一路走来看到污染最严重的矿区却有着最美丽的名字:宜章的瑶岗仙、临武的香花岭,可以想见以前是花香蝶舞、瑶台留仙之地,如今却满目疮痍流毒湘江。
守望者们第一次历练是环湘江调研。
2011年9月4日-10月4日的一个月里,先后走访永州、衡阳、郴州等8市和32个县,行走8000多公里。
每到一个站点,志愿者们到观测点拍照,取水样检测。 这也是湖南省第一次由民间志愿者自发开展的湘江全流域环境调研。
在衡阳水口山、株洲清水塘,毛建伟看到工业园区的重金属超标污水直排湘江;COD(化学需氧量)和氮磷超标的废水,从永州到长沙,随处可见。
在常宁松柏镇的铅锌矿山脚下,一个小女孩在地上歪歪斜斜地画了一只鸭子和一条鱼,说,最大的梦想是河里有鱼……
在长沙猴子石大桥,全市最大的饮用水取水口距离上游排污口群只有920米,而依据法规,一级水源保护地上游1000米内不应有排污口,但这样的情况在湘江沿岸普遍存在。
这些情况都被写进了《问诊湘江》的调研报告,连同专业检测公司的水样数据一起送到省政府供决策参考。“我们也只期盼着有河,有鱼。”毛建伟说,希望20年后,女儿能看见湘江里的鱼。
[NextPage]
湖南治江30年:从政府到民间
11月27日夜,入冬后水位下降的湘江长沙段,一条死去的鱼躺在江滩上。 记者 李丹 摄
他们也是湘江“绿色卫士”
2013年,大部分湘江守望者加入省政府招募的湘江“绿色卫士”。
在志愿者们看来,这将是湘江治理史上,政府与志愿者良性互动的里程碑式开始。毛建伟发出这样的感慨:
“有了省政府支持,我们就理直气壮了。”
接近监控半条湘江
2013-3-24, 11:27
@湘潭矛戈: #湘江守望者#我和@贺子-cherry@上上若树来到株洲渌水站志愿者报名见面会。
团队成立之初,株洲排污口一直由湘潭站的志愿者蹲守。
今年3月,株洲站成立。3月24日见面当天,毛建伟帮志愿者们开通了微博,划分了区域。团队逐渐形成了“定时定点定人”的工作方法——每个站点至少1名志愿者,每周至少观察1次;日常观测要注意水量、颜色、气味,测定PH数值,客观记录看到的内容;发现异常问题做好记录后,马上向当地环保部门举报,并上传微博。
这些要点都被株洲志愿者刘庆(@本人双面胶)记在心里。第二天,他骑着单车跑到白石港,一条长黑龙染黑了半边江。
“毛哥,毛哥,这边发现情况了,怎么办?”第一次抓到排污现场的刘庆兴奋又焦虑。电话那一头,毛建伟告诉他,先拿一个矿泉水瓶子取样,然后用手机拍下排污现场,记录下具体的地址、水的颜色和气味,并上传微博。
随后,毛建伟拨打了株洲市环保局的电话。当天下午,环保局工作人员就将水样拿走。
不久,株洲市环保局查明:这是一个小化工厂清洗沉淀池违规排污所致,已责成整改。“第一次就让我抓到这么大的事,守望者们在微博上挺我,感觉挺好。”刘庆说,他最大的动力是事情能得到解决。
目前,湘江守望者93名成员已建立12个站点,覆盖湘江流域8个市州,接近于监控一半的流域面积。
逼迫式治污
2013-11-23,8:50
@湘潭小武哥:#哭泣的母亲河##湘江守望者#N83 湘潭县邯郸港闸,水量大,深黑色,特臭,有泡沫,水葫芦成灾。
逼迫式治污,成了团队“不得已”的一种方式。
洪武(@湘潭小武哥)负责蹲守邯郸港,这里是湘潭县最主要的生活污水排放口。“每天排出的污水量有好几万吨,浑浊,泡沫特别多,还呈深褐色。”
从去年底开始,他找湘潭县职能部门举报。后来发现,工业污水能直接抓到一个厂,给环保局举报就行,可生活污水牵涉的部门太多,没人能说清。
去年底,有人告诉他湘潭县污水处理厂二期工程在3月投产,可直到现在,还是没启用。洪武已在微博上发出邀请,希望湘潭县各局、机关领导到邯郸港口考察,尽快给出一个明确有效的答复。
“我们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来,但我们要呐喊。”毛建伟说,事情得到解决是志愿者最大的动力,如今团队逐渐得到了公众和政府的认可。经过两年的探索,大家心态也有了变化,“不再想着一定要关人或关厂子,只要看到有改进就好。”
新闻幕后
毛建伟和洪武的纠结,几乎每个志愿者感同身受。
而他们倔犟背影所映照的,恰是湘江焦灼的污染现状和湖南治江的艰难探索。过去30年,湖南治江思维从单一行政命令转变到行政和法治融合,如今,正走向行政、法治和民众的立体模式,轨迹渐次清晰。
猫鼠游戏的治江启蒙
1979年,湖南省颁布《湘江水系保护暂行条例》,属全国第一部省级水环境保护条例。
然而,1981年-2000年的监测数据却表明:自上世纪90年代,湘江水质总体恶化,主要污染源为工业废水和生活污水,株洲、湘潭和长沙河段污染最为严重。1999年3月10日,衡阳市爆发湘江流域有史以来最严重的城市饮用水污染事故。
在严峻的环境形势下,湖南开始动用行政力量。2000年1月1日,全省开展“零点行动”,共清除小造纸厂、小炼焦厂等上百家,实现全省111家重点工业企业达标排放。
但接下来几年,行政强力变成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2004年,株洲开始大规模整顿清水塘炼铟企业。株洲市环保局曹浪波记得,一个小炼铟企业租了几间小作坊,用最原始的盆盆罐罐和手工方式加工,每次突击检查只看到工人,抓不到老板,申请法律强制执行失败后,环保局将加工厂的门窗全部焊死,等待老板现身。没想到第二天早上,作坊内几万元设备全部被转移。
顶层设计后的综合整治
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上演几年后,湖南省开始做“顶层设计”。
2008年,时任省长周强首次提出“打造东方莱茵河”的远景目标,同年,出台关于湘江流域水污染综合整治实施的方案。计划花3年时间,斥资174亿元重点解决湘江水污染问题。
刘帅深刻体会了这种转变。2009年,他从省人大环资委外派到郴州临武做副县长,牵头做了一份《全县环境污染综合整治规划》,由于牵涉范围广,触动的利益太多,很久没能通过。
省里政策明晰后,临武县开始动真格。该县三十六湾矿区是湘江源头区,资源丰富,最高峰时有10万人在此淘金。过度开采留下的尾矿和废水直接排入河中,最终汇入湘江,导致水体重金属严重超标。
刘帅回忆,2009年,临武县所有具有执法权的干部全部上山,几千人背着干粮在山上呆了4个月,“先把人劝走,再发通告,非法小厂子一概炸掉,抗法的就直接抓起来。”
在强大的行政力量下,三十六湾所有非法小厂被全部关停,合法企业被综合整改。
“这在2008年以前想都不敢想。”刘帅回忆,因地方势力过于强大,政府态度也一直暧昧,2007年郴州曾出动上百武警上山关停小厂矿,被矿主们泼硫酸、扔石头,整治行动中途流产。通过2009年这一战后,三十六湾矿区大规模的乱采现象被基本遏止。
三年计划结束时,全省共完成污染治理项目2063个,湘江流域综合治理取得显著成效。
披上“国字号”外衣
2011年3月,《湘江流域重金属污染治理实施方案》获国务院批准,总投资595亿元,力求通过5-10年时间基本解决湘江流域重金属污染问题。这也是全国第一个由国务院批复的重金属污染治理试点方案,湘江治理正式披上“国字号”外衣。
这一年,毛建伟和湘江守望者开始蹲守排污口。
2011年12月8日,毛建伟来到霞湾港排污口,发现浓黑腥臭的污水大量直排湘江,怀疑是重金属污染。他连续三晚抓到了排污现场,并摸黑找到污染源——株洲市霞湾污水处理厂。随即,将情况举报到株洲市环保局。
12月27日,株洲市环保局对霞湾污水处理厂下达了预处罚94万元的通知书。
毛建伟发现,国家实施方案获批后,地区之间的协调机制开始慢慢建立,“如果没有省环保厅和湘潭环保局的介入,这次事件可能没有这么快。”
他所没注意到的是,2011年8月5日,湘江流域重金属污染综合治理行动启动仪式上,湘江流域8市市长向省政府递交了目标责任书。到“十二五”末,湘江流域涉重金属企业数量和重金属排放量要比2008年减少50%。
“三位一体”格局成型
2013年4月1日,《湖南湘江保护条例》实施,成为我国第一部江河流域保护的综合性地方法规,由此行政、民众和法治“三位一体”的湘江治理模式,渐次清晰。
宋伟的经历也很好地体现了“三位一体”的治理思路。在他深夜蹲守排污口的6月,湘潭市正开始竹埠港地区退二进三的工程,湘潭市政府承诺,到2013年底,竹埠港地区26家化工企业全部实现关停并完成部分企业搬迁。
另一些积极信号也连续出现。9月22日,湘江保护和治理列为省政府一号工程,提出用三个“三年计划”还子孙后代一江清水。11月,为落实“一号工程”,省政府公开招募200名“绿色卫士”,将分布在湘江沿线监督环境治理。